严新传奇(10):严新和他的师父们(1)
毛毛和他的师父们
(注:毛毛是严新的小名)
在圆山包右侧,有一处长着大片黑蓊蓊的柏林的山坳。柏林中,横七竖八地卧着无数嶙峋怪石。活像无数或奔或腾或俯或仰或张牙舞爪或沉睡不醒的奇兽。“大跃进”前,这里和周围的山峰沟壑一样,被古柏的繁枝翠盖遮掩得密密实实,成为山野飞离走兽的理想乐园。
山里的孩子们只敢在出太阳的天气才敢钻进这黑森森的林地。他们邀约在一起,乱哄哄地唱着从婆婆妈妈嫂嫂姑姑姐姐处学来的山歌壮胆,因为他们听大人说过,这里是老虎和豹老倌打仗的地方,常有虎豹出没。老虎和豹老倌不喜欢人唱歌,就像人不喜欢毛狗打屁一样,一听见人唱歌,它们就溜了。所以孩子们要唱着歌走进这个怪石嶙峋的山坳。进了乱石堆,他们就玩游戏。先玩抓子儿,捡几颗满地皆是的石骨子摊在手心,一抛,用手背接着;再一抛,将空中的石骨干抓在小手中。谁一个子儿不落地,抓子儿的动作花样多,谁就是赢家。玩腻了再找个小草坪斗鸡。全部作金鸡独立将多余的脚抱在小肚上,膝头朝前,然后跳着独舞用那膝头去狠狠地撞别人。谁把伙伴们撞翻,谁最后保持金鸡独立,谁就是赢家。然而,玩得最多的游戏是藏猫。“老鼠们”往那乱石堆中藏好了,“猫儿”便去找,找到了就撵,撵到了就“猫儿”“老鼠”打交换。又藏、又撵。这堆孩子中,就数圆山包下翠竹林中跑出来的毛毛年纪最小,才四岁多,玩抓子儿,他手小抓不住多的子儿;玩斗鸡,他人矮了,别人冲过来膝头一抬,就撞在了他额头上。轮到减猫,“猫儿”欺侮他人小,专找他捉。奇怪,他像钻了地缝,到处不见人影。有时看见了撵过去捉,又不见了。回家路上当猫儿的伙伴问他,他说你就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我躲的那地方你还看了的。为啥我没看见?我看我躲的地方时我就想你看不见我,你看见的一定是坨石头。我就是看到了一坨石头!有时你撵过来了我躲不赢,就趴在地上,你走来我就想我是一蓬草,你看不到。我就是看见一蓬草!
反正,四岁多的毛毛玩藏猫猫谁也捉他不着。
还是有人把他捉住了。那天他躲在一个大石缝里悠然自得,竟然一只大手放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抬头一看,一位笑眯眯的中年汉子站在面前。“你是哪个?”毛毛奇怪他怎么找得到自己,问。我是老山伯。“中年汉子答。“你来干啥?”“跟你藏猫猫。”“你是大人,我撵不上你,你一眼就找到我了,我不干。”“不干就玩别的。”“玩啥?”。你把眼睛闭上。”毛毛闭了眼。“看不看得见有啥东西?”毛毛闭着眼轻轻转动着小脑袋。”看见一盏灯!”毛毛说。“对了!睁开眼睛。”老山伯说.“再看我额头,有啥?”“有只立起长的眼精,脑门心上!还放光。”毛毛答。“好玩不好玩?”老山伯又拍拍毛毛的头顶。“好玩!”以后,毛毛和小伙伴一进山,就会遇到老山伯。老山伯还和他们藏过猫。跟老山伯藏猫最好玩。有时,他在你面前,你贬眨眼,他就不在了。有时,你身边空荡荡的,一眨眼,他又站在你身边了。有时,去捉他,他没动,扑过去,却摔个狗啃屎,什么也没抓到,抬头一看,他在古柏树丫上坐着笑。有时,看见他躺在大石下睡觉,跑过去,却见他一个鸽子翻身,站在几丈高的崖石上扮着鬼脸。
毛毛和老山伯成了忘年之交。
老山伯教了毛毛很多稀奇古怪的玩耍法。他教毛毛盘腿坐在他俩第一次见面的石头缝里,双手合在一起,闭上眼睛,想着肚子里有一团火。毛毛觉得肚子里果然有火,热乎乎的,红亮亮的。后来那火变成了一颗珍珠,珍珠开始动了,闪着白光满身跑。后来,毛毛像在天上飘,好像坐在一朵荷花上,身上是起伏的山峦,弯弯的河流。再后来,身下变成阴丹布一样蓝的水,无边无际。水中央,很远很远才有一座山。老山伯说,那无边无际的水叫海,海中央的山叫岛.他还教毛毛站在他和伙伴们斗鸡的小草坪上,做着一种姿势,他按老山伯的姿势一做,就动了起来,他看见老山伯也在动,他觉得自己是在跟着老山伯动,老山伯做啥动作他就做啥动作。后来,老山伯不在,只要他一做那种姿势,老山伯就来了,跟他一起做各种各样的动作。以后毛毛才知道,那并不是小孩儿的玩耍之法,那叫练功夫,练气功,练武功。而自己唤老山伯该唤师父,第一个教功的师父,来无踪去无影的师父,功夫十分不得了的师父,不知名不知姓不知家在何方不知年岁多大的师父,不是徒弟去寻他而是他走遍天下寻徒弟的师父。
圆山包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有不少古老庙宇.东有马鞍寺,西有金宝寺,南有圣泉寺,北有乌龙观,还有大庙、晒金寺、福严寺。一座寺有一座寺的模样·一个庙有一个庙的传说。从前这些庙都香火极盛。那时,站在圆山包上,只要将鼻子狠命一吸,便能闻到香火昧。不论春夏秋冬,吹东西南北风,都能闻到.老爷子刚到圆山包下落窝当佃户时,常到那些寺庙里去。去烧香,去点烛,去磕头,去求各路菩萨保佑自己生个儿子,他那小脚妻总是跟他一路。他走多快,小脚妻走多快;一阵风似的,轻飘得像一枝垂柳荡过崎岖山道,无声无息。跪在菩萨面前,他笨头笨脑地磕头,面身边的小脚妻如同舂兑窝一般麻利,嘴里叽哩咕噜说得不打顿,脑袋鸡啄米似的上下不停.她的心更比老爷子虔诚,所以,他们到底有了后.认识这两口子的人都这么说.
解放了,老爷子不再进庙,不再烧香点烛拜菩萨,因为共产党儿子告诉他那是封建迷信,要反。因为真的反了,庙里香火不盛了,去见了那冷丘八淡的景象心里凉嫂嫂的不是滋味儿,他再不进庙了。老爷子想不到在自己生前死后,他那孙儿却常到那些他早已不去的庙里转悠.他更不知道,孙儿进庙不烧香不磕头。他去认庙里庙外的字,写在纸上的刻在木板上的雕在青石上的绣在锦缎上的他都认。小学课本上没有的字,认不得的字,就问老山伯,就问和尚道士。然后就跟和尚道士聊天。聊天聊上了瘾,和尚道士就留他吃斋饭。吃了斋饭他就看和尚道士念经。晚上就学菩萨的样子学和尚道士的样子打坐。
他常到乌龙观去。乌龙观座落在一个坐北朝南的山坳里。地处偏僻,山深林密。社会巨变,这里几乎香客绝迹。观里住着陈道人。陈道人靠游方化缘,为人治病生活。乌龙观幅破败景象。只有几处斑驳的楹联能引起有心人的留意。山门上,有联曰:
石磴阴深盘曲道
琳宫朗照玄妙境
入得观内,供有太上老君像的祖师殿楹联字迹几乎风化殆尽,他凭自己的第六感官,认出那植联为: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殿左,有长生宫。宫门两侧也挂有楹联:
功德在民唯隐士
英雄退步即神仙
殿右,是斋堂。只见堂内蛛网密布,尘垢铺地。斋堂壁上的挂轴对联已经黄斑泛起,有如小孩的尿布。只是那对联的字十分漂亮,为行草体,且意境不凡:
扫来竹叶烹茶叶
劈碎松根煮菜根
后来,他理解了这些对联楹挂的含意,那是在听说了陈道人的身世之后。
这陈道人曾为驰骋疆场,战功显赫的军人,在一次军阀混战的惨烈激战后,他大彻大悟了。那是一场攻占敌军司令部的恶战。司令部设在一道观内。他踩着双方士兵血糊糊的尸体以胜利者的骄横之气走进断壁残垣的道观时,杀意末尽,两眼血红,见敌军还有未落气的伤兵和躲在墙角举手投降的军官,他手提二十响驳壳枪一阵狂扫,只见鲜血脑浆乱溅,肉酱骨屑横飞。正杀得性起,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银须飘飘的青衣老道,遮住了他杀人的视线。“滚开!”他狂吼着。老道面带笑容井未挪步。“打死你这老狗!”他将枪口对准了老道。老道拂了拂银髯,哈哈大笑起来。他的枪机扳不动了。他迅速从兜里摸出才缴来的白朗宁手枪,枪机依然失灵了。他咆哮着将手枪掷向老道的头部,老道只轻轻吐了一口气,那手枪便重重地砸在他的面门上,他便仰天倒下了。老道口念咒语,躺在死尸中的他不听使唤地在残肢断腿间翻滚起来。他成了一个红色魔怪,军大衣裤浸透了死尸的污血,脑袋瓜上涂满了被他打开花的敌军官兵白花花的脑浆,在阴森恐怖的尸堆间狂乱地舞动。
他筋疫力尽魂飞魄丧地爬出了血肉模糊尸骨横陈的道观,从此消声匿迹……
陈道人药功甚好,山民有口皆碑。毛毛到乌龙观去,也曾帮陈道人研草磨药,制作膏贴丹丸。然而,他进乌龙观最感兴趣的是钻洞。那是个洞中有洞的奇洞。洞里有石桌石凳石床石台,还有一晒坝大的地下厅堂。他随陈道人或老山伯入得洞中,先点上一炷香,然后静坐练功。地下一时,地上一日。他在洞中练功不多久,出洞返家,却已是两三天之后。
他钻的洞不少,有佛爷洞、金光洞、猿王洞、鲢鱼洞,还钻过雁门山一个无人钻过的怪洞,那洞洞口狭窄,只能容一人侧身而入。洞口之上崖壁上悬有一个巨大的马蜂窝每日每时嗡嗡作响,纷飞的大马蜂在洞口织起一张密密的网,无论是飞禽还是走兽,都无法靠近那洞一步。山民说,马蜂是怪洞的保护神。这洞果然怪异。他进了洞,见洞内一处无人可攀的陡峭崖壁上触目惊心地放置着一口褐黑色的悬棺.他面棺而立修练功夫,眼前便复活了许许多多几天几夜也说不完道不尽的美丽而凄凉,悲哀而恐怖如泣如诉又惊心动魄的神话故事和历史传说。
-------摘选自《严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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